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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1/5 0:36:00

梦里潮汕系列:

临水而立:流过韩江的龙湖

陈继平

平阔的江面,水流缓缓,不舍日夜,源自江闽汀、赣二州境,会三河而南出的韩江,流经潮汕大地。这条母性的大江,沉默不语,一路挺进东南!临水而居的村子,随平缓江水,次第滋漫,着眼处平畴沃野,阡陌交错,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牧童嬉闹……稻花香,麦田*,万物因水的氤氲,丰沛而繁盛,这片温润的土地,是我的潮汕平原。

韩江出海口

我每每乘车经过国道外砂大桥上,看江面潋滟,阳光镀下层层金烁,随江水起伏,瞬间晃耀了我的双眼。远处,是望不到边际的出海口,韩江入海流,多少曲折的行程,多少泥沙或清流,都走向一个宏大的结局。它千万年不息的流淌,载走了多少传奇。

或许是熟视无睹,我们居于韩江,却常常对这条河流缺乏应有的敬意,喝的韩江水,都叫自来水,在河道大肆挖沙,让她平坦的河床布满不测的陷坑。我们对她温良的母性,视为本分,只有它偶尔发怒了,我们才会去安抚眼前的韩江。有外地朋友来汕,我们总是向他们推荐潮汕的美食、景点,谁会在意一条沉默不语的大江呢?去年初有位从省城来汕挂职的作家,突然对我说,他最先想看的是韩江,一条滋养潮汕人的母亲河。因为要创作一部潮汕题材长篇小说,他向我征询选择沿江哪个村落最为适宜,他想在那里起码住几个月。

韩江堤岸

我不禁怦然心动,我以为来自甘肃天水的他是想先去看看海,海比江更好看,尤其是难得见海的他。不知见惯汹涌的*河和混浊的渭河,在他的眼里,我们平缓温顺而又陌生的韩江,是什么感觉。数月前跟朋友到江东一带吃笋,早就听说江边的笋因水质好,土质肥沃,特别好吃。我们沿韩江堤岸走了好久,村子一个连着一个,我竟然不知有多少。江风轻拂,蒹葭苍苍,是我的先人迁徙路上驻足的风景,水丰草美,意味着是生机繁盛的宝地。我突然发现,这些沿江而立的村落,已经和古老的韩江融为一体,它们的兴衰起落,也与江水一样悠长。如果说与内地村庄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它的历史更加久远,文明更加发达。如澄海的程洋冈、南砂乡等等。它们的共同点是,古老而富庶,有数不清的祖居古迹,有耀眼的人文。而在极小的区域里,如此集中地保留下大量宋元明清建筑,且以原生态示人的,恐怕就是潮州的龙湖古寨了。

如果我说,一个钟头能逛完的小寨子,其中竟坐落着大大小小多座古建筑,你可能不信;如果我再说,这些豪宅多数有十进五进之深,你可能以为我在夸大其词。十进是什么概念呢?号称潮汕最宏大建筑格局的“驷马拖车”一般只有三进,也称“三落二火巷一后包”,在我们眼里已经是够豪华够摆阔的了,十进则数倍于“驷马拖车”,你在里面瞎转悠,有可能找不到出口。

龙湖古寨

这样的寨子就隐居于韩江中下游西岸,说是隐居,是它风光之后的归于平淡,让我也忽略了。街道逼仄,不长,当地朋友告诉我,这条中央直街由于形似“龙脊”,中有池塘引入韩江水环寨而流,故名“龙湖”。眼前新修的寨楼威严屹立,四方高高翘起的檐角挑起日月星辰,它的寨门墙体厚如城垣,自可看出它极盛之时的气势。但当年的旧墙难觅,岁月悠悠,流水不再,“水寨”景观已不复见。

小食摊

龙湖古街

在苏州,在上海周庄,在江南,许多有点历史的古镇,都专门辟有一条古街,兜售些地方小食或旅游纪念品,沿街而立的多是明清风格的两层楼屋,窗牖门扉,古色古香,有镂空的牙雕,青瓦飞檐,旗晃飘忽,但仔细一看,其一砖一瓦,一窗一扉,都是仿古的,它的油漆还闻出现代“立邦”的气味。但仿古的明清街依然挡不住人流汹涌,就像假冒商品一样,买过手也当它是真的,反正游客乐意逛一逛,感受些“古意”,毕竟到此一游,总要领略些地方风情。

龙湖古寨也有一条贯穿寨心的街,却是一条正宗的古街,两旁街铺,皆旧迹斑驳,一些小铺子,还保留着旧时由一块块铺板闩起的关闭形式,岁月把原本光鲜的板痕都薰黑了,黑里中勾勒出深深的皴纹,远看如一间被时间遗忘的铺子,如果店主是旧时打扮,你还以为是穿越到或明或清的朝代来。随便在铺子间歇息,你很容易看到一间间削尽墙衣的老屋,它的檐角和屋顶上长出的蒿草,明确地告诉你,这老屋已经有些年纪了,但门肚和楣上,还隐约能看到上世纪那个年代留下的标语和头像,一时间便混沌了,乃不知何世,无论古今。

临街老字号

街虽破旧,却鲜活,处处人间烟火,铺子所卖的潮汕糕点、酥糖、炖糕,书册糕,都是在铺内制作出炉的,一盘子抬出来还冒着热气,这使古街充满了一丝丝甜腻的味道,让你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馋嘴贪吃的时候,有游客早丢了斯文,一路边走边吃,说出来的话,也有一股软腻的味。古街还卖些旅游小玩意,也卖毛笔,据说是本地传统工艺制作的,已经有些历史了,让人想到它的文气犹在,你可以摊开笔墨试写,看看笔锋可否婉转,或者激扬。

留有时代印记的老屋旧宅

沿“龙身”前行,有几条横巷,巷道由青石板铺成,坎坷不平,一些石板已被踩踏得坑坑洼洼,闪烁着岁月的亮色,巷有水道,但已干涸,当年韩江水绕寨而流的灵动已经消失,拐入寨巷,满眼皆是老屋,一排排,一座座,都是旧时豪华老宅,有的经过修整,门口贴着对联,有人家居住,看得见里面晾着的衣服,但更多的是破旧,好像被人遗弃在这里,有的是大门缺了一扇,有的紧锁,却因门板残缺而泄漏里面春光,有的干脆没有门,这些老屋的墙体像溃疡一样裸露着岁月的疤痕,屋顶的残瓦漏下了一地晌午琐碎的阳光,里面断垣残壁,衰草萋萋,任其疯长,在夏阳中茕茕孑立,如一个即将走向生命终点的老人。

朋友说,大的宅子有十进之深,侯门深似海啊,我不敢进去探视,生怕惊扰了老宅的安静。这样的宅子是老了,但它的气脉还在,凿在门匾的字,是令人敬畏的高大上:探花府、进士第、方伯第、大夫第、儒林第和众多的姓氏公祠……这片弹丸之地,竟然有几十座是“官居”,那绝不是有钱就可以建的,每一座官邸都有一段故事,都有一个隆重的开场,想象它落成之日,宾客盈门,张灯结彩,何等荣耀!谁能想到它身后的颓废呢?他们的后人又哪里去了呢?难道祖先的辉煌就如这座宅子一样,任其老去吗?

在潮汕,现存的古建筑多为清时留下来的,明代的已属凤毛麟角,而在龙湖,竟然保留下宋、元、明、清各历史时期的不同建筑物,从中还可以看见木雕、石雕、嵌瓷、彩绘、贝灰塑等典型的潮汕民间工艺的零碎余辉。再细细寻觅,还有民国半土半洋的混合式建筑。难怪有人说,要了解中国自宋到民国建筑风格的实体和演变,逛一趟龙湖便够了。

或许真的是占了好风水,不然龙湖寨为何密集型地出现那么多官居公祠呢?一座官制府第就是一座功名丰碑,在帝制时代,考取功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人考到老,还是一名童生,戏曲《祭头巾》中,那位八十二岁的老儒生石灏久困科场,屡考屡败,哀伤而不服,寻思究里而不解,最后竟迁怒于头巾,乃于深夜撰文祭头巾与之永诀。科举让读书人白了头,有多少人一生求而不得,郁郁终生!

古代中举的读书人

但从龙湖走出去的读书人,似乎志在必得,取功名如囊中取物。一个小小的寨子,竟先后中进士、举人有多人,高居华南列村之首!想象明清两代,报喜的铜锣时不时在乡里阡陌响起,报子们高亢的唱喜声在未到寨门之际已经传来,满寨狂欢。龙在湖,必腾空而起,直上云端,古寨的声名在省城、京城播诵,殿下传胪的喜气如祥光一样降临古寨,才有那一座座风光的府第拔地而起,这真是潮汕奇迹!不是吗?林大钦的母亲娘家就在古寨,她走娘家时候突然临盆,在一间偏房产下他,据说诞生之时满天霞光,穿窗而入,后来林同学得中状元,更为古寨的风水平添几分神秘。

清代码头

有精于风水者早就论述龙湖的文气来自于它“九宫八卦”的独特结构,我不懂风水,却油然想到韩江。我发现临水而居的村落都比内地的乡村富裕,古人说,水生财,水通利路通,是有道理的。在古代,水运是最便捷最低廉的运输通道,龙湖创乡之初,东有韩江西溪,西临尚未湮没的古彩塘溪,陆路又是通往府城的要道,周围十里沃土。恰处于韩江的出海口,大宗货物运输多通过水运,由于龙湖居于水陆交通的特殊位置,自然而然地成为历史上潮州府的物资集散地之一。据说当年这里的码头,船来舶往,商贾云集,发家的商贾富绅众多,这多座豪宅就有许多是富商们建起来的。龙湖太富了,加筑寨墙是天然的防御,财富什么时候都会招馋眼的。

澄海程洋冈因靠近韩江,商贾旺盛,南砂乡则因海业发达,都是旧时澄海的富乡,那里都留下许多古代豪宅和书斋,祠堂前的夹旗杆林林总总,褒扬功名的旌旗迎风飞舞。龙湖寨暴富起来的富商乡绅也一样,他们要做的第一件就是办教育。个人办的,宗族办的,全盛时全寨书斋数量不少于30处。看看这些留下来的书斋名“梨花吟馆”“读我书屋”“抱经舍”“雨花精庐”“怡香书室”等等,你就知道那些大老板、乡绅们的文化委实不低。龙湖的教育是“全民覆盖”,富家子弟、穷家孩子都能入学,在重男轻女的时代,还有专为女子设立的书斋。明崇祯年间,当地“家资丰盈甲于潮州”的员外郎*作雨,不仅在自家院落设立书楼,供男童读书,还于中平巷头设立了一处女书斋,以供族内小姐们就读,真教外村人羡慕嫉妒恨!在龙湖教书的待遇也超过他乡,老了留在龙湖者,由族人奉养送终;为了表彰先进,龙湖人还在寨北门旁,修建有名的教书先生王侗初祠堂,祠中还有一方《府宪撰给碑记》,记载其教书事迹。龙湖办教育是豁出血本的,免费入学还送助学金,古旧学子赴试了,总得盘缠经费吧?由龙湖全包!钱从何来?就从专为教育设置的学田抽出,明代时仅龙湖书院就有学田亩。其学田之多,让后人瞠目结舌。

龙湖书院旧址

这样的教育还能不出人才吗?学子们免费就读包赴考经费还不发愤读书吗?这就是龙湖科举人才灿若星空的真相。

但凡事物都有兴衰起落的规律,辉煌达到顶端就意味走向没落,龙湖也不例外。清咸丰十一年,中英双方确立汕头为通商口岸,汕头港和樟林港从此随之崛起,西港和潮州其它港口一样,其海运口岸的功能逐渐退化。龙湖遂成内陆村。昔日熙熙攘攘的码头沉寂了,商贾们也纷纷涌向新兴港口,这个大埠头原本杂姓聚居,则由顶峰时期的72姓,锐减为现今的21姓。龙湖的“九宫八卦”构制犹在,但“风水”已破,码头不见了,寨墙坍塌了,人才流失了,唯存这些大宅,在风中无言地诉说着当年的繁华与喧嚣。

到龙湖是必要到夏雨来旧居走一走的。夏雨来是龙寨的一张金字名片,许多古旧豪宅都没有特意的标志,在古街的拐口,却有“夏雨来”的指向。对于潮汕人来说,夏雨来是个类似*阿凡提式的人物,家喻户晓。

是的,在北宋探花姚宏中、明朝布*使刘子兴、御史夏懋学、诗人*衍启面前,在众多进士举人们面前,夏雨来算得什么呢?一个秀才而已,虽有功名,却连“公务员”编制也没有的民间文人,简直没有可比性。潮汕有句熟语叫“穷秀无穷举”,举人有编制,可以补缺为*府公务员,也能享受多多的福利,秀才除了有些许特殊(如见官不跪,免税役)外,都得自食其力。潮汕人习惯于把落魄文人称为“穷秀才”,足见秀才社会经济地位的尴尬与困窘。但那些探花、布*使、御史的功绩都已淹没在史海中,那些进士举人们获取功名的八股文也没人提起,他们的名字只留存于厚厚的族谱里。而我们却记住夏雨来,一个功名末流的乡间文人,这是为什么呢?

夏雨来故居

夏雨来是潮汕民间流传最广的传奇人物,有关他的故事大多都是口口相传而来,龙湖寨内至今有一条夏厝巷,他的故居就在这条巷子里,据说此巷原名中平巷,是因为夏雨来一心要留名后世,就招了一帮小孩子,不时散发糖果,教他们管中平巷叫夏厝巷,不叫的就没有糖吃。久而久之,小孩长成大人,夏厝巷也被叫顺口了。

夏雨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我最早听父亲讲过他的小故事:有一天夏雨来去搭渡,渡船上的人很多,没地方坐,夏同学为了占个位子,跟人说他是橄榄屁股,只占一点小小的地方,大家听他这么说,就挤出个空隙让他坐,谁知他坐着坐着,竟躺倒睡了。众人指责他说,你不是说你是橄榄屁股只点小地方,怎么竟把身子放倒了?夏同学辩解说,是啊我是橄榄屁股,但你说橄榄能竖起来吗?众人无言以对,只好由他“放横”。这是我少年时最早听到的有关夏雨来的轶闻,觉得他就是一个能言善辨,善耍小聪明,滑稽可笑的人物。后来更多的故事指向,则是喜欢恶作剧,拿人戏谑,刁钻刻薄工于心计,赚人便宜的市井江湖。

影视剧《夏雨来》

后来又传新版本夏雨来,人物有了升华,变成一个行侠仗义、急人所难的文侠客,虽常有些滑稽恶作剧手段,却无异锦上添花,为其平添几分可亲的色彩,往往令人会心一笑,嘻笑怒骂间让骄横的有钱人下不了台,或自食其果。两个形象大相径庭,真假难辨。但我更喜欢小时候故事的夏雨来,因为我们周边像他一样的人太多了,不伤大雅,率性而为,拿捏取笑,巧言善辨的滑稽人物,说他是坏人呢不是,说是好人的更够不上。我喜欢真性情的人,即便他浑身小缺点。他就是普普通通的人,从他身上可以照见你自己的影子,让平庸的生活增添一点喜感,如果他真是为恶乡里,欺老戏幼的恶少无赖,也没人喜欢他。人性本身就是复杂的,常常游离于好坏之间。夏同学故去了许多年,他的故事依然在潮汕广为流传,也吸引着游客的好奇心,想看看他的住居之地。我看到的夏雨来故居,是一座破得快要倒塌的屋子,里面十分杂乱,埕口砌了个猪寮,臭气难闻,一个据说是他后人的老人浑身邋遢在门口席地而坐,表情木讷,似睡未睡,我想向他了解其故居建于何时,却一问三不知。或许先祖的“巧言善辩”都被超常发挥了,作为子孙的他,竟连一句完整的语言也表达不出。

通向大海的韩江

走出龙湖古寨,对面就是韩江,江面浩广,江水如镜。说它是一条母亲河,更是潮汕人闯世界的通道。潮汕人多地少,即使种田如绣花,也难糊口,更不用说发家。头脑灵活的潮汕人则沿着这条江走水路,走向世界。他们就如韩江水一样波涛不兴,里面却涌动着奔腾不息的动力。你说潮汕人精于商道也好,工于心计也罢,聪明还是狡黠,广结善缘还是拉帮结伙,眼界高远还是爱占小便宜,有时候真的说不清,就像你心眼中有两个夏雨来一样。

这就是喝着韩江水的潮汕人,这就是临水而立的潮汕村落。

陈继平

澄海人。有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散文、戏剧作品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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