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我的记忆仓库大约启动于建国初年,之前的旧事是直接听老辈及比我年长者说的。那时镇上只有五显庙院内名“万年台”的大戏台。当时五显庙划归毛坦厂小学接管,次年,万年台被拆除,但是庙院子依然是搭台唱戏的好所在。唱大戏时,往往在台下的正前面由饮食业老板安排临时摆放着十来张八仙桌和条凳,在现场卖热包子、馒头和沏茶、热手巾把子,坐这特别席位的观众不亚于在城市戏园子看戏的排场。想省钱的人在外围周边站着看,也同样是有滋有味的看到散场不觉累。
早年间的毛坦厂镇,农历五月十三日是关帝庙会,由乡保长和商会会长以及地方帮会头头(本地帮、六邑帮、庐阳帮、旌德帮、湖北帮等)筹资,在五显庙举办隆重的祭拜活动。活动期间例行请本县的九如班、肥西三河镇同庆班来助兴,由各帮帮首包点戏目,两个京戏班轮流出演,每天上、下午各一场,每场演四折戏。敞门入场,庙会活动长达一个多月才结束。那年代没有夜晚照明灯光器械,唱戏都在白天,没有夜场。
读过鲁迅《社戏》的都知道水乡的观众在船上看戏,悠闲而安稳。在我们山镇露天场地看戏,戏外之“戏”随时发生。尤其是看小戏,台下只是面对着台口的中心位置,看客自带长条凳,老太太及其女眷们坐着看戏,男人都是人挤人的站在外围。经常出现有惊无险的场面,比如某一片观众突然嘻嘻哈哈叫嚷起来,挤在一起的一小片人群象是水浪般的晃来晃去——无须惊慌,那拥挤晃动的地方肯定有几位外乡结伴而来面容姣好的少妇,无非是调皮汉子们有意瞎起哄找乐子而已。
大戏班子通常驻扎在封闭性的场所,我猜想是因为京戏班子行头(戏具)多,为安全有保障,不惜场租费。我记得老街有两处临时性的戏园子:一处是“方长源茶行”后面的空旷大院,西边院墙外与五显庙之间只相隔一条牛皮地巷;还有一处是停业的谭家油坊(谭家油坊巷今仍然原样没变)。唱小戏的班子多在无主的开阔地扎“围子”,围子由布围子和外加的一圈粗绳网组成,我小时候同小伙伴们没钱进不去,先在网子外玩耍。等到戏唱差不多了,戏班会将内部的布围子卷上去,绳网的入口闸门敝开,任人免费进去看尾戏,称作“zhao围子戏”。搞笑的是,当时适逢建国初期,乡民们给起了个很时髦的名字“解放戏”,洋溢着不花钱享受的喜悦。
年,老街的商业俱乐部增设大戏台,镇*府特邀请皖西京剧团来毛坦厂作热场演出。首场演“十八罗汉斗悟空”,这出戏固然算不上经典剧目,可是演出阵容之庞大是罕见的,演员全到位拥满了整个舞台。年商业俱乐部增设了木座椅,改名为毛坦厂镇电影院,河南省商城京剧团来毛坦厂在这里演了十多天,取得良好的社会效果和经济效益。
年,毛坦厂公社新建规模达标的“毛坦厂公社影剧院”,邀请霍山县庐剧团来此公演。此时古装戏解禁不久,又是硬件完善的新剧院,引来周边乡镇群众邀亲呼友的来看戏,连续半个多月场场客满,主演刘家瑾女士“粉丝爆棚”。而皖西庐剧团从没有来山镇毛坦厂演出,致使毛坦厂及周边十里八乡“远近盛赞刘家瑾,不识明星武克英”。
有两件与皖西山区看戏有关的史实不应该忘却:年,京剧艺术大师周信芳和李玉茹率上海京剧院到霍山为佛子岭水库工地作慰问演出;年,安徽省歌舞团去佛子岭水库演出,途经毛坦厂,镇*府挽留歌舞团在镇上逗留一天,于毛小大操场(原五显庙大院)突击搭戏台,晚上免费演了一场歌舞,剧目中还临时编入一个介绍毛坦厂风土人情的短相声小品。
与小戏相比,在民众的心理上“大戏”便是“阳春白雪”了,受职业、文化及生活环境的影响,看大戏的观众群体结构大致有些不同。尽管毛坦厂是个不大不小的山区集镇,但是喜好看大戏的人也不少,并且看戏的不全是单纯为了看热闹,多半是带有欣赏的情趣。“一笔好字,二等才情,三两烧酒,四句皮*”是商家老闆、朝奉等“白领”所具备的基本素质。山镇难得来一次京戏班子,演出的常为《玉堂春》、《白蛇传》、《打渔杀家》、《失空斩》之类久演不衰的剧目,此时看戏相当于学生的温习功课而不是上新课,所以看京剧演出往往称“听戏”。遇到台上大段唱工,老戏迷索性闭上眼睛,手里拍着板眼,细细咀嚼演员的一腔一调,一字一音。若是发现唱出了错,便毫不留情地来一声倒好。
听戏,现在已逐渐成为与戏剧艺术接触的唯一途径,除京、津、沪三地之外,还有哪个城市常演京剧?十年前《北京晚报》曾报导一条小社会见闻,说南京市区有一位老年补鞋师傅,一年到头勤劳节俭,为的是一年一次的专程到北京长安大戏院看一个星期的京剧。时至今日,去剧场看京戏更是一项奢侈的精神享受,但由于文化基因所决定,喜爱京剧艺术的还大有人在,仅从皖西地区来说,各区县几乎都组织京剧票友团体以自娱自乐。“听戏”将成为京剧传承的唯一通道。
视频:谭鑫培《卖马》红遍京城音频:谭鑫培《卖马》京戏班子跑码头活动范围较大,走南闯北的更多有一些艰辛,也因为“大戏”班子资本比“小戏”班子雄厚的多,所以会被少数无良之人所觊觎。戏班子每到一地都不能忽视当地方方面面的人际关系。有那么一年,也记不清是哪个京戏班子来毛坦厂演出,戏班子班主疏忽了某一路“神”,常常有人没事生事的找茬子捣乱,比如入场口有人不买票硬闯啦,戏台下有人怪声的喝倒彩制造混乱啦,嗑嗑碰碰的演出极不顺畅。话说这天演的是《龙凤呈祥》,剧中有个小太监上场,任务是只要说一句话:“太后有旨,请郡主前去拜堂。”因为人手不够,临时拉个闲杂人扮小太监,不在意的说“太后有旨,请娘娘前去拜堂”,这时台下人丛里怪声叫好,秩序大乱。也难怪,此时的孙尚香尚未成婚,只能称“郡主”,哪能称“娘娘”呢?
正所谓“流氓不可怕,最怕流氓有文化”。戏唱到这份儿戏班子真的是越唱越害怕,深恐一字一句之误,跟头便栽不起。应了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又有一场戏唱《打渔杀家》,剧中人混江龙李俊、卷毛虎倪荣,见老友萧恩家境贫寒,满怀江湖义气的倪荣欲予萧恩救助,于下场分手时唱“金银柴米送到家”。演员大慨一时又进入到刘备招亲的剧情中,竟唱为“花红彩礼送到家”,好像李、倪二人要给萧家姑娘桂英下定亲礼。就这么一个穿帮的舞台事故又引起台下观众大哗,叫喊着“唱的什么玩艺?不看了,我们都走、都走!”
班主无奈,只得登门拜访当地人称“杨二先生”的老人,说这次在贵地很不顺畅,演出中经常有人恶意起哄,说我们唱的不好,鼓动看戏的走人不看。请老先生出面帮我们维持一下吧,只求能够安安稳稳的再唱两、三天,凑个路费钱我们另寻下处。这位杨二先生是镇上很有名声的德绅,还是县参议员。他说,我给你们写一副对联试试吧。翌日,头遍躁台锣响起时,意外的有人在戏台两边柱子上贴出对联——台下的观众们初为惊讶,继而拍手齐声叫好,不承想整场演出过程台下没有人捣乱了。何故如此?乃是以杨二先生之撰联和名望使然。其对文曰:
想看就看,想走就走,看走各取所便;
说好是好,说歹是歹,好歹只唱三天。
这么一句大白话竟能镇得住那些吃漂食的混混们,诚如乡谚所说:“三九天的冰冻,非一日之寒”也!
参考文献
《六安县文化志》
《金安区方志》
《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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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克明戴晓东庄有禄王明*庆红
项宏苏恩李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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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编辑杨文民戴剑
拥绿斋(朱炳南),年生,金安区毛坦厂人,现定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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